三、北宋五子:兼取并用,理学创始
儒家精髓——内圣之学(儒门心法)自孟子后已中断近千年。面对佛老双面夹击,儒家处境堪忧。韩愈、柳宗元、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等皆提倡古文运动,赞成“文以明道”,然却都未能领悟到儒家精髓所在。直至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史称“北宋五子”诸大儒出世,体悟儒家大义,开示成圣之道,儒家圣道才重新彰显于世。
北宋五子同生于一个时代,他们之间的命运彼此交错。周敦颐与二程是师生关系;张载是二程的表叔,是亲戚关系;邵雍在洛阳居住几十年,与二程是邻里,更是忘年交。他们在学术上相互问学争鸣,相互吸收融合,建立了各自的哲学体系,为宋明理学的创立和发展作出了不同程度的贡献。
(一)周敦颐——理学开山
周敦颐(1017~1073年),字茂叔,号濂溪,世称“濂溪先生”,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
周敦颐学未从名师,流传下来的著作仅有《太极图说》和《通书》两部,以及一些诗文(包括著名的《爱莲说》)等共计六千多字。他的讲学,颇有两汉以来官师合一之风,做官到哪里,讲学授徒就到那里,甚至连居室都辟为书堂或书院。他的学生不多。但就是这样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学者,“不由师传,默契道体”,“阐发心性义理之精微”儒学明道,让自孟子以后晦暗不明达千余载的儒学精髓——内圣之学(儒门心法),重新喷薄而出,焕发出新的生机。
《宋元学案·濂溪学案》评价说:“孔、孟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诸大儒辈出,圣学大昌。故安定、徂徕卓乎有儒者之矩范,然仅可谓有开之必先。若论阐发心性义理之精微,端数元公之破暗也。”后世均以周敦颐为理学开山之祖。
周敦颐出生于书香仕宦之家,父辈有三位进士及第。十五岁时父亲周辅成去世,他随母入京投靠身为龙图阁学士的舅舅郑向。由于聪慧仁孝,他深得舅舅器重。舅舅按郑家“敦”字辈为其取名入籍,并亲自授课督学,竭尽全力为其创造最佳的学习环境。周敦颐在舅舅精心指导下广泛阅读,先秦诸子百家和佛学皆有涉猎。二十岁时,舅舅郑向“以叙例应荫子”举荐,周敦颐不经科举考试而直接“荫补入仕”,成为朝廷的“试将作监主簿”。公元1037年,舅舅郑向在杭州知府任上去世,葬润州丹徒县(今属镇江市)。第二年母亲郑氏去世。按照郑氏嘱咐,周敦颐自开封扶柩南下,葬母于丹徒,并在润州鹤林寺守丧三年。期间,他结识了范仲淹、胡瑗、胡宿等人,并与当时十七年岁的王安石结下了颇深的友谊。后来他又历任知县、通判等职。公元1073年6月,周敦颐病逝于九江,享年五十七岁。
周敦颐的思想以儒为主,但他却喜欢与僧道交游,个人气质也有一种道家风范。蒲宗孟《周敦颐墓碣铭》中这样描述:“生平襟帕飘洒,有高趣,常以仙翁隐者自许。尤乐佳山水,遇适意处,终日徜徉其间。”“乘兴结客,与高僧道人,跨松萝、蹑云岭,放肆于山巅水涯,弹琴吟诗,经月不返。”周敦颐不仅与道士交往,据朱时恩《居士分灯录》记载:“时佛印了元寓鸾溪。颐谒之,相与讲道。……颐尝叹曰:'吾此妙心,实启迪于黄龙,发明于佛印。’”
正是这样的人生旨趣与经历,让周敦颐不局限于儒家门户,以一种更加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心态,兼取“三家”而为“一家之言”。后世称周敦颐之学为“濂学”。
周敦颐参悟陈抟《无极图》而作248字的千古奇文《太极图说》,将《易经》和道家学说融合,同时吸收儒家及汉代“五行说”“德合天地说”思想,以有图有说的方式开示“无极而太极”的宇宙本原及万物与人的生成过程。他将人性上升为宇宙本体,提出“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的思想。在《通书》中,他阐发《中庸》“诚”的思想,以“诚”与“无极而太极”的宇宙生成说相配合,把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五德”与水、火、木、金、土“五行”相并列,让它们在“太极—阴阳—五行—万物”的生成图式中,置于万物之中成为其本性。由于圣人是与天地合德、与太极为一的,故“诚”是圣人与太极的共同特性,是我们做人的最高道德境界。
千古流传的《爱莲说》,是周敦颐用文学方式形象地诠释何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的儒家圣贤气象。他不认同那些追求通过科举考试入仕升官,建立功名,赢得人间荣华富贵的“牡丹”式人生,也不认同追逐玄学,沉迷在山水和药酒中放浪形骸、醉生梦死,或像陶渊明那样归去来兮,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菊花”式人生。他肯认的是走在“中正仁义主静”之正道的“莲花”式人生。“'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中通’就是静虚明通,是内圣,'外直’就是动直则公,是外王。'不蔓不枝’就是处一化齐,以一为要,无欲主静。……一位君子的人格力量,就来自'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这八个字,……从此,宋明理学,在培养君子人格上,都朝着这个路向展开。中国儒学的任务,在接下来的一千年,就是做这件事,照着莲的样子,为人立极,去培养'存天理’'致良知’'开太平’的君子。”[1]
长期的仕宦和讲学实践,让周敦颐非常强调“尊师重道”。在《通书》中关于立师之道多达六七章,如《师》《师友》《颜子》《圣学》《志学》等。他明确提出“师”能“为天下善”的观点,认为“圣”与“贤”是可以通过学习而达成的。教育的最终目的是让人自立,让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成为善人。老师应注重传道而不仅限于知识技巧的讲解。故“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儒学明道,而天下治矣”。
公元1046年,程珦在赣州任上结识了周敦颐,“公视其气貌非常人,与语,果为学知道者,因与为友”(程颐《太中公家传》),并令他的两个儿子程颢、程颐拜周敦颐为师,跟从他学习。周敦颐便以“寻求孔颜之乐”为“道业”予以传授。
“寻求孔颜之乐”作为宋明理学中的一个重大问题,是由周敦颐首先确立的。这个问题直接将儒生用功的方向,从外驰王霸或寻章摘句转向了彰显心性。
周敦颐“寻求孔颜之乐”的教授,给少年程颢、程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极大的启示,“先生为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程颐《明道先生行状》)。二程从此不再热衷于科考入仕,而是关心如何学做圣人,追求高境界的生命呈现。
与周敦颐同时代的著名文学家黄庭坚赞扬周敦颐“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这种洒落、豁达的生活姿态,是周敦颐一生践行“孔颜之乐”的显著特征。
周敦颐在政治上是倾向于变革的,他临终前还惦记着王安石的变法,以自己不能出力而惋惜。他的学生程颢、程颐却对王安石的变法持反对意见。不同的政治立场和观点,使二程虽受濂溪先生“求道”“悟道”的启蒙之恩,却终生不尊周敦颐为师,提及时竟直呼其名,称“汝南周茂叔”。周敦颐一生也不曾说收二程为弟子。周敦颐去世,二程没来吊丧,也没有写祭文。明道(程颢)尝曰:“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二程集·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与周敦颐之间划上了一道鸿沟。但实际上二程的很多学术观点明显受到了周敦颐的影响。
周敦颐与二程的“师徒”关系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课题:何为师?何为师道?当师生或师徒意见相左时,师何为?学生或徒弟又当何如?
周敦颐一生仕途长达三十一年,其中有二十二年都是州、县小吏。但他不卑微职,淡泊名利,清正廉洁,为民办事。辞官后即到庐山脚下,尽享山水之情,处世超然自得。此或为孟子所谓“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的圣贤气象吧。[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