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卦原文】
【卦辞】大有,元亨。
【爻辞】(由下往上看)
上九: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六五:厥孚交如威如,吉。
九四:匪其彭,无咎。
九三: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
九二:大车以载,有攸往,无咎。
初九:无交害,匪咎,艰则无咎。
大家好!这一期是详细解读大有卦。“有”同祐,祈祐。大有卦是对大型高级祈祐的智慧告诫,是最高级别的祈祐上天,涉及商周的天命观、祭祀之礼如燎祭、殷人尚声而周人尚臭(xiù,香气)。(全文约5200字,对商周的精彩认识又增加了)
一、全卦本义详解
㈠、卦名、卦符卦象详解
我们从之前的解读可以看出,《周易》的卦名、卦符卦象、卦爻辞是高度关联一致的。
1、卦名
【大】大型,高级。【有】同祐,后世多作佑,祈祐。甲骨文中有无之“有”、侑祭之“侑”、左右之“右”、福佑之“祐”、再又之“又”都写作象形右手的“又”。卜辞常见的“受又又”翻译过来即受有祐。西周金文有字从又从肉,象形以手持肉,后世讹肉为月(见下图)。古人祭祀会用好肉供奉祖先神灵,以表虔诚祈福保佑。西周中期的史墙盘铭文“匍有上下,䢔受萬邦”的“有”用为“佑”。以上是有祐二字可通之证,结合大有卦上九“自天祐之”的“祐”以及稍后全卦解读多有契合祈祐之事来看,“有”应理解为“祐”。此外,大有卦在王家台秦简《归藏易》卦名作“右”略为旁证。
先秦肉字与月字形近,后世讹肉为月
“大有”即大型高级祈祐,而最高级别的是祈祐上天。
2、卦符卦象解读
大有卦卦符是上离下乾,一般认为离意象火,乾意象天,俗称火天大有,但具体解释牵强难信。我认为天应该看作意象人,非常确定的卦象依据详见水天需卦(雨水濡湿人之象)和天泽履卦(人行于水泽之象)解读。大有卦卦象应理解为人祭祀祈祐时的燎祭之火上达于天。火能将人的意念上达于天上的祖先神灵,火燎烧出的香气上传能请神降临,而甲骨文金文天字是象形人头顶上为天,所以卦符上离下乾是火在人上,表示人的燎祭之火上达于天。
火常被用作祭祀祈福仪式的媒介,令人感觉意念可传达祖先神灵,古今中外皆然。商周时期称之为燎祭,甲骨卜辞屡见殷人以燔燎之法祭祀祖先祈祐的记载:
癸卯,贞其侑于高祖,燎六牛。(《合集》32302)
丁巳卜,侑燎于父丁百犬、百豕、卯百牛。(《合集》32674)
卜辞中“侑(同祐)”“燎”情景正契合大有卦卦象。周人继承殷礼燎祭并改革成周礼燎祭,是高级祭祀,由周王行燎祭之礼,还可用作纪年:
⑴燎祭是周王所行之礼。如西周早期的小盂鼎铭文有“王呼费伯令盂以人馘入门,献西旅,□□入燎周庙。”西周甲骨H11:30号辞云:“王于□,其尞于淲。”传世典籍记载如《逸周书·世俘解》“武王在祀,太师负商王纣,县首白畤,乃以先馘入燎于周庙。”
⑵燎祭是重大标志性事件,甚至可以被用作纪年。如西周早期的保员簋铭文“唯王既燎,氒(厥)伐東尸(夷),才(在)十又一月,公反自周。”这里的“唯王既燎”与常见的“唯王多少祀”的纪年作用相同。
综上,大有卦卦象应理解为人祭祀祈祐时的燎祭之火,能将人的意念上达于天上的祖先神灵。这符合“大有”大型高级祈祐的卦名,接下来的卦爻辞解读多有契合祈祐之事也将进一步印证。
㈡、卦爻辞详解
1、卦辞“大有,元亨。”
字词注释:【大】大型,高级。【有】同祐,祈祐。【元】初始,起初。【亨】过程通达,亨通。
周统治者的天命观是不迷信天,但会利用迷信,这是贯穿全卦的理解逻辑。周人认为“天不可信”、“天命靡常”、“皇天无亲,唯德是辅”等。郭沫若先生研究指出周人凡是极端尊崇天的话是对殷人及其属国说的,怀疑天的话是对周人自己说的,“但拿来统治素来信仰它的民族,却是很大的一个方便”。周公制礼作乐是转而力求人治,且深知借“敬天”迷信加强统治,于是祭祀成了礼乐大事。
“大有”大型高级祈祐上天的过程神圣庄严,能彰显君主受命于天的神圣正统地位,威服和笼络异族外邦,团结内外上下臣民,是从统治正当性的源头加强统治,所以“元亨”。
卦辞义理解读是:大型高级祈祐,(统治)会从初始起亨通。
2、初九爻辞“无交害,匪咎,艰则无咎。”
字词注释:【无】没有。【交】相接触、相交。【害】祈求某种福佑。这是周代金文祈求祖先福佑之句中害字的常用义,如晚至春秋早期的㠱伯盨铭文“害眉寿无疆”、“割眉寿无疆”(金文害或写作割),以及西周晚期伯家父簋铭文“用易害眉寿”、西周弔多父盤铭文“受害福”。学界尚无定论害是具体什么祈求。参考金文祈求福佑之句的“易”实为赐训赐予,“受”实为授训授予,我认为害(割)大概是祈求祖先割予德福。【匪】同非,不是。【咎】过失不好,该做的没做就是过失。【艰】艰难,艰险困难。帛本《周易》艰作根,楚简本《周易》大畜卦九三“利艰贞”作“利堇jǐn贞”,堇是艰的繁体字艱的左半边。堇为黏土与盘绕的树根共通之处是都会难处理、难克服,可知当作艰训艰难。
理解“无交害,匪咎”,是从后文“匪咎”不是过失不好,可知前文“交害”指好事,我认为是指接触祈求福佑于上天。“害”是祈求某种福佑才是好事。“交”用于祭祀,是与上天鬼神相接触,商周燎祭的一种——烄祭是力证。甲骨文交字的同源字烄(见下图)是象形以火焚人,以向天祈雨。“交”是被焚之人,是巫祝与天相接触的媒介。次要依据是传世典籍沟通天地鬼神称“交”,如《彖传》“天地交,而万物通”、战国《庄子·庚桑楚》“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以及《墨子·明鬼下》“上于交鬼之福,下以合欢聚众,取亲乎乡里。”周人天命观不迷信上天,所以未祈佑上天也“匪咎”不是过失。
甲骨文烄字,是下火字上交字,象形以火焚人
“艰则无咎”应是条件艰难,不适合举行大型高级祈祐。不同于常规祭祀年年都有,西周时期周王不是每年都进行大祐上天的。
爻辞义理解读是:没有接触相交(于上天)祈求福祐,不是过失。(条件)艰难则没有过失。
3、九二爻辞“大车以载,有攸往,无咎。”
字词注释:【大】大型,高级。帛本《周易》作泰,泰引申有大义。【以】来,表目的。【载】承载。【攸】本义流水顺地势而自得,终可入于河海。引申有长久、远、安好等义。【往】本义由此至彼,有行动之意。
“大车”指高级车辆。相对于初九是未举行大型高级祈祐,“大车以载”是有所行动了。
“有攸往”有像流水般顺其势而久远安好的行动,相当于顺势而为,联系前文宜于理解为按高级规格行事。
卦辞义理解读是:(大型高级祈祐要用)高级车辆来承载,按高级规格行事,就会没有过失不好。
4、九三爻辞“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
字词注释:【公】西周重要大臣和诸侯国君的尊称,不是爵位。如西周早期的圉(yǔ)方鼎铭文显示燕国贵族圉称燕侯为“公君”。学界研究认为西周未真正实行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用】实义动词,此处用于助祭。【亨】此处用其本义,进献贡品的过程通达。亨通之亨、享献之享、烹饪之烹,三字都是从“亯”字分化而来,甲骨文金文亯字象形宗庙高台建筑,借指享祭活动。帛本《周易》亨作芳,是强调进献贡品芳香美好,以表祭祀虔诚沟通,突出了周人祭祀尚臭。力证如西周中早期的伯㺇(sī)簋铭文有“用厥馨香敦祀于厥百神,无不鼎肆蓬馨香,则登于上下”大意是说用祭品的馨香祭祀百神,祭品芳馨之气升达天地上下。【天子】周王的神圣敬称。【小人】平民。【弗】不,不要,表祈望、祈使。甲骨文金文弗的字形有矫枉之意。【克】能、胜,有能胜任之意。
“公用亨于天子”的佐证,如西周中期的[⿹冬戈]方鼎铭文有“亯于天子”。还有李春艳的博士学位论文介绍:《诗经》和西周金文显示周王举行祭祀活动会遣使召集诸侯臣属前来助祭。可想而知,这能彰显周天子的神圣正统地位,威服和笼络异族外邦,团结内外上下。而宗族关系疏远的平民没有足够高的政治地位和财力,难以胜任,所以“小人弗克”。这也彰显礼制等级森严。
爻辞义理解读是:诸侯大臣们助祭进献芳香贡品于周天子晋卦原文详解,平民不能胜任。
5、九四爻辞“匪其彭,无咎。”
字词注释:【匪】同非,不是。【其】那,代词,用于远指。【彭】此处指祭祀鼓声。《子夏易》彭作旁,应是作象声词表示鼓声。彭在殷商时或为祭名,如甲骨卜辞编号佚584有“甲申其彭。”甲骨文壴是鼓的初文,彡(shān)表示鼓声连连。更能揭示彭有关祭祀的,是从彭从示的(bēng)字,示为神主。《说文解字》训为“(宗庙)门内祭先祖”。叶玉森先生研究介绍:“《诗》曰‘祝祭于’。彭乃彡肜(róng)日祭礼之一。故从彡。为后起字。卜辞彭从壴,乃鼓之初文。肜日用鼓乐祭先祖,当即之本义。”
“匪其彭,无咎”指不是那祭祀鼓声,没有过失不好。祭祀鼓声敲得不好肯定不行,“匪其彭”不会是敲得不好,应指不是那前朝殷人的祭祀鼓声。《礼记·郊特牲》记载殷人和周人的祭祀偏好不同,“殷人尚声”而“周人尚臭”。虽然都注重通过声音和香气来请神降临,但殷人更注重声音,周人更注重香气。《诗经·邶风·简兮》描述卫地殷遗民的祭祀之乐,是殷人尚声的证明,被认为是曼妙淫靡之音。《史记》亦称商纣王时即喜“北里之舞,靡靡之乐”。《礼记》将“郑卫之音”与国家兴亡联系起来,排除在祭祀所用曲调之外。小邦周克大邑商后,是周人少而殷遗民及其属国多,他们本能更认可殷商的祭祀之乐。“匪其彭”应该是不用殷人的虔诚祭祀之乐,这可以打击前朝殷人的统治正当性,而标榜周人的礼乐、尚臭和统治正当性,所以“无咎”。这也反映了周人天命观是不迷信天,而是利用迷信,为利于周人统治需要改革祭祀,所以才敢跟殷礼有很大不同。
此外,东汉易学家虞翻所据的《周易》版本“彭”作“尪(wāng)”,当是指周代求雨祭礼之一——暴焚巫尪,这也是祈祐于上天,有异曲同工之感。根据《礼记·檀弓下》“天久不雨,吾欲暴尪而奚若?”、《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魏晋学者杜预注:“巫尪,女巫也,主祈祷请雨者。或以为尪非巫也,瘠病之人,其面上向,俗谓天哀其病,恐雨入其鼻,故为之旱晋卦原文详解,是以公欲焚之。”可知周代人在大旱时,有将巫尪放在烈日下暴晒,甚至焚烧巫尪,认为这样做可以使天降雨,这沿自殷商烄祭旧习。“匪其尪”应指不是那殷人旧习那么残忍祈雨。
爻辞义理解读是:不是那(殷人的)祭祀鼓声,没有过失不好。
6、六五爻辞“厥孚交如威如,吉。”
字词注释:【厥jué】若其。厥古训其,代词;又训若,表假设。此处厥字二义兼有,故有别于单纯的若字和其字。楚简本《周易》作氒(jué),是厥的古字。帛本《周易》作阙,阙与厥古通用。【交】接触相交。楚简本《周易》作洨,西汉帛书《易传·二三子》作绞,共通之处是接触相交。【孚】诚心诚意。【如】……的样子。【威】威仪。楚简本《周易》作[⿱韋心],从韋(即简体字韦)字的甲骨文象形人足绕城(见下图),是众人围城的围的初文,而从心表感受。围城人多势大,可知[⿱韋心]与威共通之处是有威仪之感。帛本《周易》作委,无威义,不可据。【吉】吉善。
韋(即简体字韦)字的甲骨文象形人足绕城
祈祐上天时表现出诚心诚意和威仪的样子,是不论商周祭祀都要达到的效果,周人可以效仿和增加。
爻辞义理解读是:(祈祐上天)若其诚心诚意接触相交的样子,神圣威仪的样子,会吉善。
7、上九爻辞“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字词注释:【自】从,来自。【祐】祐助。【利】有利于,宜于。
就连迷信鬼神上天的殷人天命观里,都认为上天喜怒无常,难以捉摸,虔诚祭祀也不一定会降福还是降灾。更不用说周人的天命观不迷信天,可知上九不是迷信上天祐助。
上九是体现周人借助上天迷信加强统治,所以认为“吉,无不利”。正如前文郭沫若先生所说:“拿来统治素来信仰它的民族,却是很大的一个方便”。借助上天祐助,如果没有甚至可以自行创造。如周文王宣称妻子太姒做吉梦于是接受天命伐商,建灵台以通天,宣称梦见将有高人相助就果然狩猎遇到姜太公,都跟历史上人为编造的各种祥瑞无异。我们要看破这些把戏。
爻辞义理解读是:来自上天祐助,是吉善,会没有不利于的。
二、大有卦蕴含的哲理逻辑
我们通观大有卦全卦,就能看出些其中蕴藏的逻辑哲理了。大有卦是讲对大型高级祈祐的智慧告诫,全卦可以划分成二部分。
第一部分是卦辞阐述祈祐能从初始起亨通。这是借助精神文化影响。
第二部分是1爻、2爻、3爻、4爻、5爻、6爻,讲大祐上天要点:未举行不是过失;要按高规格行事;要重要人物大臣诸侯助祭且尚臭;不同于殷人尚声;要表现出诚心和威仪;强调借助上天迷信会无往不利。
可见大有卦内容俨然是举行大祐上天的指导手册,循序渐进,且并不迷信照搬前朝殷礼,而是为利于周人统治作改革。这反映了周人是实际不迷信天,而是利用迷信的天命观,是发挥主观能动性,努力务实的人文精神觉醒,是《周易》作为治国哲典充满实用哲学智慧的高度体现。这启发我们注意发挥精神文化的影响。科技发展会更新迭代,但实用哲学的道理是万古长青的。这是中国早期哲学的真正精彩,后世学者捧孔子《易传》为哲理而歪说《周易》为卜筮之书,是没有搞明白《周易》本义,暴殄天物,舍本逐次。至于爻位说、天地人三才说等解读纯属后人牵强附会,应当摒弃。
以上就是我关于大有卦本义的完整解读研究。至于感悟启发大家可以见仁见智有很多。如果觉得内容不错,还请三连加分享,这可以让更多对周易感兴趣的人看到,也欢迎在留言区讨论分享你的理解感悟,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