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8年(嘉庆十三年)七月初二,时年49岁的嘉庆帝向内阁下达了一道上谕,这份谕旨涉及层面之广、影响之大居仁宗朝之冠,甚至为此有两位朝廷大员身首异处、十余人流放黑龙江、吉林等地,那么究竟是何事会让嘉庆帝如此大动肝火,不惜以诛杀朝臣方可平息怒火?直接诱因源于三天前的一道来自西陵的奏报。
嘉庆道服画像
吉地甫建成五年便出现明显纰漏
丙寅,谕内阁,据永鋆等奏,万年吉地工程因连日阴雨,宫门明楼等处均有渗漏,东配殿次间脱裂油饰一处,落有小块碎木。谨据实具奏,并将脱落碎木封固呈览等语。
六月二十九这一天,时任西陵事务大臣的贝勒永鋆(清圣祖康熙第七子淳度亲王允祐之孙、淳慎郡王弘暻第六子)向嘉庆帝递交了一份奏折,在奏折中用极其谨慎的语句谈到自己在太平峪万年吉地(嘉庆昌陵前身)近日内突然发现的一系列瑕疵:“因连日阴雨,宫门明楼等处均有渗漏”且“东配殿次间脱裂油饰一处,落有小块碎木”,不仅如此,永鋆还将从东配殿掉落的碎木加固封存与奏报一同递交“恭呈御览”。
本年六月以来,虽阴雨较多,然如泰陵、泰东陵工程,历有年所,均各坚固完整。万年吉地工程,甫经修理,何至渗漏多处。且东配殿并有脱落碎木,查看木质,系零星碎块,均已曹□少朽。
面对涉及自己未来葬所的大事,嘉庆不敢大意,赶忙观察了永鋆送来的碎木样本,发现不仅零星散落而且质地早已糟朽,这立即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其一,按照常理,皇家陵寝所用的木料均属上等佳品且为新料,此时距离陵寝工程竣工才刚刚过去五年便出现如此多的纰漏,由不得他不心生疑惑。其二,六七月正值雨季,宫门明楼有渗漏的可能本也在常理之中,但令他十分不解的是,为何同样位处太平峪的祖父雍正的泰陵以及祖母孝圣宪皇后的泰东陵却“历经年所均各坚固完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嘉庆帝剧照
嘉庆之所以会疑窦丛生龙颜大怒,这与其万年吉地的规制和修建是分不开的。1796年(嘉庆元年)正月初一,时年86岁的乾隆将“皇帝之宝”交至37岁的皇十五子颙琰手中,清史上唯一一次授受禅位大典礼成,自此步入了嘉庆时代。
深谋远虑下的昌陵规制
嗣皇帝万年吉地自应在西陵界内卜择。著各衙门即遵照此旨,在泰陵附近地方敬谨选建。
无奈的是,嘉庆虽说已于太和殿登基继位,但直至1799年(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之前,朝中一切大小诏令的颁布皆须先经过太上皇的允准才会实现政令有效,当然这也包括嘉庆本人的未来吉地选址。按照成例,作为一生当中的头等要事,皇帝在继位之初就应卜择未来吉地。所以由乾隆做主,并且仍以乾隆的名义(此时已为太上皇),在1797年(嘉庆元年十二月二十二)颁布了一道谕令,确定“嗣皇帝万年吉地宜应在西陵界内卜择”。
在西陵界内卜择,是乾隆经过详加思虑之后的结果。本来按照正常的思路,入关的世祖顺治帝“遥掷佩韘”钦定遵化昌瑞山,后世皇帝就都应葬在昌瑞山。可令人想不到的是,其父雍正帝却突破传统“远祖陵而建新陵”,葬在了易县永宁山。到自己(乾隆)于1738年(乾隆三年)抉择时,遭遇了“葬东还是葬西”的两难窘境,最终为了平衡遵化易县两地葬所数量和“展孝思以申爱慕”,于1742年(乾隆七年)选定东陵胜水峪为自己的万年吉地,并且以传承上千年的昭穆次序为根基,宣谕后世“承承继继迭分东西”,而嘉庆的吉地选址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被确定在西陵界内的。
乾隆以太上皇名义下达的后世分东西而建的谕旨
作为清朝唯一一座“父为子”所定之陵,嘉庆帝的万年吉地于1796年(嘉庆元年)计上日程,至1797年(嘉庆二年)确定太平峪(与雍正泰陵共用一座主峰)为陵址,用时之短世所罕见。选址确定后,便是组建吉地工程承修阵容以及破土兴工。从1797年(嘉庆二年)五月一直到1800年(嘉庆五年)九月,嘉庆先后任命13人承修吉地,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出于对祖父泰陵(永宁山首陵)的尊重以及父亲裕陵的无比向往,在1797年(嘉庆二年)九月十六这一天,嘉庆宣谕和珅等承修大臣,不仅批准了“准烫样建造”的基本要求,同时还创新性地提出“地宫照胜水峪,券外一切照泰陵而建”的新规制。此想法的提出,突破了传统,体现了嘉庆平时的善于观察(对祖、父之陵具体规制知之甚详)以及长久以来的深谋远虑(既不违祖制的前提下实现突破创新又达成平生所愿),堪为两全其美之法。
令嘉庆艳羡无比的裕陵地宫佛像石雕
按照嘉庆的指示,太平峪吉地工程本欲在1799年(嘉庆四年)二月十九择吉动工嘉庆己未年,由于受主梁架木同年冬季才能运抵的影响,所以直到次年的三月开春才正式破土兴工,历经四年,主体工程(陵宫部分)于1803年(嘉庆八年)六月基本完工。
在嘉庆的详加思虑指导下的吉地工程,本该朝着其预想的方向发展,结果仅仅过去了五年,便出现了主体结构漏水木料糟朽等瑕疵,无疑对于嘉庆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存在诸多疑问的同时,也导致了一件公案的加速办理。
影响深远的侵银大案
己未,谕内阁,前据巡城御史喜敬等奏,甎商孙兴邦控告笔帖式双福等于吉地工程银两任意侵冒等情,连日派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堂官严加审鞫。
说起这件公案,源于1808年(嘉庆十三年)六月二十一的一份奏报,由负责太平峪吉地工程砖料供给的砖商孙兴邦陈述,以巡城御史喜敬名义上报,主要控告西陵内务府笔帖式双福、鹤龄等人在吉地工程办理中“任意侵冒银两”,嘉庆帝对此高度重视,当即便命军机大臣会同刑部“严加审鞫”。令嘉庆意想不到的是,一查便牵出了一大批涉案人员。
清昌陵圣德神功碑亭
六月二十四,在严加审讯之下,时任西陵内务府的催长鹤龄率先供述,自1799年(嘉庆四年)吉地工程提上日程之后,以盛住为首的西陵总领大臣通过将灰斤例价扣存不发,从中扣留高达五万两白银;不仅如此,在紧随其后的查抄笔帖式双福家产中,也翻到了一本旧账簿,当中还明确记载了在太平峪吉地工程进行中,光采办练山石一项,盛住就从中扣留了4万两,占比总耗银高达四分之一(练山石总耗银16万两白银)。
盛住受恩优渥,从前屡经获咎皆经格外保全。使其稍有天良,当如何实心图报。乃伊以管工大臣中居首之员,竟敢侵用加价银两并暗扣成数多至九万,以致工员等相率效尤,敝□大端百出,是此案盛住实属罪魁。
单单灰斤例价和练山石两项,盛住就贪得9万两白银,而整个昌陵陵宫部分耗银也才200万两,可想而知在嘉庆帝的心中有多么气愤,不仅震惊于数量之巨,更是对平素极为信任的盛住大失所望,认为其“丧心昧良,至于此极”。之所以嘉庆对盛住素来倚重,实际上还是看在其发妻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的份上。
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朝服像
淑慎贤明的发妻,狡黠成性的内兄
孝淑皇后出自名门,隶属满洲正白旗,其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喜塔腊.和尔经额,生于1760年(乾隆二十五年)八月二十四,在她15岁时(1774年四月二十七【乾隆三十九年】)经乾隆帝指婚,嫁给尚为皇子之身的永琰为嫡福晋。从1780年(乾隆四十五年)开始的5年之内,喜塔腊氏为嘉庆共诞育了一子二女(皇二女【1780年四月三十】、皇次子旻宁【1782年八月初十,即道光帝】、皇四女庄敬固伦公主【1784年九月初七】)。1796年(嘉庆元年)正月初一嘉庆帝正式继位后,于两天后封嫡妻喜塔腊氏为正宫皇后。
夫君承继大统自己也母仪天下,本来生活应该发生质的变化,只可惜喜塔腊氏仅仅当了一年零一个月的皇后,便于1797年(嘉庆二年)二月初七崩逝,年仅38岁,当时尚在圆明园的嘉庆闻讯急速奔赴回宫,亲至吉安所为发妻奠酒。
永别芳型已七年,太平择地卜新阡。考恩垂泽沐深厚,后德流徽感淑贤。洒泪徒倾三爵酒,伤心早废二南篇。临风追悼增哀思,廿载相依百世牵。
对于与自己相伴了23年的发妻猝然崩逝,嘉庆还是十分痛心的,在1803年(嘉庆八年)十月十二目送喜塔腊氏梓宫运往西陵之际,感怀嫡妻淑慎贤明如今却天人两隔的嘉庆,不觉悲从中来特作七律一首以示哀思,“临风追悼增哀思,廿载相依百世牵”,句句含情字字达意。
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剧照
也正是因为与发妻感情之深,于是嘉庆爱屋及乌,对喜塔腊氏一族恩宠非凡,而太平峪贪墨大案的主谋盛住正是孝淑皇后之兄,嘉庆帝的大舅哥、道光帝的亲舅舅。在嘉庆亲政之后,于1799年(嘉庆四年)四月十三,破格晋封盛住为三等承恩公,在此之前,经时为太上皇的乾隆授意,盛住已于1796年(嘉庆元年)正月十三受封一等承恩侯之爵。不仅如此,除却无实权但好听的爵禄之外,嘉庆从1799年正月初六开始,先后任命盛住为工部右侍郎(从二品)、户部右侍郎(1799年五月,品阶同前)、工部尚书(1799年八月,从一品),一年之内晋升为一品大员,可谓受恩优渥。
在受封三等承恩公之时,嘉庆还给予内兄(大舅哥)一份肥差,即总管内务府大臣(简称内务府总管),虽说此职位的品级(正二品)与各部院尚书以及殿阁大学士还相差明显,但内务府总管相当于皇帝的个人理财管家,管理着宫廷内部包括皇帝后妃在内的所有吃穿用度,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大红人,所以单就这一点,大学士尚书等不仅比不了有时还得与其套近乎。
嘉庆昌陵与雍正泰陵具体方位鸟瞰图
近日内务府大臣等,将国初以来,库贮珠玉磁器等件,屡次开单,奏请招商变价。节经呈览,朕皆不准发售。甚至本日将玉宝亦列入进呈,尤属大谬。此项玉宝,何人敢用。已降旨明白饬谕,当经伊等具摺恳请交部严议。复令军机大臣等,将玉宝一节询问盛住等,据称玉宝与珠玉宝件,本系奏明呈览后,请旨分别办理,并不敢拟以发售,更属巧辩。
嘉庆此举,一方面是为了缅怀嫡妻之功,另一方面也是对这位大舅哥寄予厚望。但可惜的是,盛住并非是妹夫心中的那位良才。在担任内务府总管一职期间,他倚仗自己皇帝内兄的身份,作威作福毫无节制,不仅将宫内库藏的珠宝瓷器甚至皇帝本人御用之物带出宫外变卖以充自己腰包。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很快为嘉庆所察觉,经过细查,在事实已昭然若揭之下,盛住竟还以“本系奏明呈览后请旨分别办理,并不敢拟以发售”为由进行狡辩,令嘉庆龙颜大怒,在1800年(嘉庆五年)四月二十谕内阁的谕旨中,对盛住做出“其余各项职任差使全行革退”,仅留公爵命其前往西陵担任总管内务府大臣(此内务府总管与宫内不可同日而语),望其通过常川住工督办吉地工程的方式,洗心革面改过自新。
但狡黠贪墨成性的盛住再一次让嘉庆失望,在担任西陵内务府总管期间,本该盛住自己身体力行之事却私自命小小翼长代劳,而且在陵寝禁地竟然私自开塘取石。此事于1804年(嘉庆九年)十二月十八经西陵赞礼郎清安泰供述、太常寺少卿哈宁阿拟折具奏,嘉庆帝立即派户部左侍郎英和、右侍郎戴均元前往复勘调查。经查明事实确凿,盛住被除去双眼花翎革去公爵,而且还被流放至乌鲁木齐效力赎罪,后因其年事已高所以准其回京且赏其一个副都统闲职。
嘉庆帝剧照
而当1808年西陵侵银大案事发时,盛住已于1805年(嘉庆十年)去世,当时嘉庆帝念及旧情还给予了一定抚恤。所幸盛住未在生前东窗事发嘉庆己未年,否则必然难逃一死。即使已经去世,嘉庆闻此大案还是余怒未消,立即下旨将其副都统一职和去世后给予的恤典一并追回,而且将惩罚范围扩大到全家,不仅令户部左侍郎托津、右侍郎多庆查抄了盛住家产,而且将盛住之子达林(时任吏部郎中)、庆林(时任整仪尉)、丰林(时任候补笔帖式),孙崇喜(同丰林)、崇恩(同崇喜)尽数革职查办暂行圈禁,孝淑皇后喜塔腊一族自此风光不再。
派潘世恩,将双福、鹤龄绑赴市曹即行处斩,以昭炯戒。达林、庆林、丰林、及崇喜、崇恩,俱著照议分别发往黑龙江、吉林,即日起程。
太平峪吉地侵银贪墨一案经文渊阁大学士庆桂等人详查后,于1808年(嘉庆十三年)七月初八将盛住、双福、鹤龄等人各自的具体罪行拟折上奏,因盛住已死无从追惩且“吉地工程尚可从容修理所以稍从末减”。盛住以外系双福、鹤龄二人罪行最深,各用帑银三千两,为整肃法纪押解二人前赴市曹立行斩首,盛住之三子两孙押往黑龙江吉林等地效力赎罪。在此案中分用扣成银两的成文(三品卿衔)、李如枚、延福、鹤龄等八人尽遭革职籍没家产,因接替盛住担任太平峪承修大臣的那彦宝、戴均元、苏楞额、常福等八人在长达四年以来均未发觉盛住之斑斑劣迹,故处以降职、革职等处分。
昌陵平面布局图
超出预想的全面修缮
从1808年(嘉庆十三年)六月二十一东窗事发,到同年十月二十六朝审结束,前后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就将侵银大案处理完毕,之所以速度如此之快,便是源于同年六月二十九贝勒永鋆上奏的陵宫渗水、架木糟朽一事。如果贪墨一事对于嘉庆来说是大为恼火的话,那么豆腐渣式的陵寝工程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深恶痛绝。要知道,皇帝的未来万年吉地工程与万寿节、登基授受大典等同样重要。
当嘉庆对刚建成五年便出现多处纰漏的陵寝疑窦丛生之时,顿时联想到正在办理的盛住等人太平峪侵银一案,深觉二者有密不可分的必然联系。于是命兼任总管太平峪工程的协办大学士长麟、兼任西陵内务府总管大臣的泰宁镇总兵多庆赶赴太平峪详加复勘,如发现偷工减料之弊症俱据实回奏,而时为皇子的旻宁也先于长麟等人抵达西陵,以祭祀孝圣皇后泰东陵之名,实则对太平峪吉地进行了先期勘察。
根据对陵寝地宫以及各地面建筑的详加勘查,发现地宫顶部渗漏严重且望板夹有糟朽之处,方城明楼等建筑多做不如式(不达标)且多脱落糟朽之处,事实证明永鋆所言非虚而且情形较之前更为严重,结果可想而知,嘉庆帝以“承办各员丧心昧良,惟知侵扣帑银,罔顾要工”为由,命庆桂等人结合陵寝工程纰漏一事对太平峪侵银一案加速彻查,严惩不贷,涉案人员高达30余人。
昌陵琉璃花门
受损毁程度各异的影响,长麟等人建议分批修缮,此法获得了嘉庆帝的允准。从1809年(嘉庆十四年)开始对第一批建筑修缮,到1810年(嘉庆十五年)二期修缮工程完结,前后共历两年,据《内务府来文》等资料所载,两期修缮共计耗银3万5621两5钱,当然,这只是针对损毁严重急于修缮的建筑所耗钱银,似明楼、隆恩殿、神道碑亭等可稍缓修缮的建筑,直到1857年(咸丰七年)八月二十八才最终全部竣工,横跨了半个世纪。
史海君说:
值得一提的是,素来对自己万年吉地拥有美好憧憬的嘉庆帝,不仅提出了内仿裕陵外仿泰陵的独一无二规制,而且早在1804年(嘉庆九年)即将兴工之际,便批准了太平峪承修处提交的“年清年款”之制,此法简而言之就是将工程每年所需用料及耗银、工薪等于当年即结清,为的就是便于对工程用料和耗银进行管理,防止有人从中行贪墨舞弊之事。
只可惜,如此深谋远虑终究还是百密一疏,表面看似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在盛住等人面前不值一提,依旧可以从中谋取暴利,最终换来的不仅是官员贪墨龙颜大怒,而且自己的万年吉地甫建成便出现多处纰漏,还得再耗钱银进行全面修缮。嘉庆朝的指挥度失灵、官员玩忽职守上行下效可见一斑,这也成为其自诩精妙的吉地工程当中的一大败笔,不禁令人唏嘘不已。
参考资料:
《陵寝易知》
《内务府来文》
《清皇室四谱》
《钦定大清会典事例》
《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
《清高宗实录》、《清仁宗实录》
赵尔巽《清史稿.高宗本纪》、《清史稿.仁宗本纪》、《清史稿.卷二百一十四.列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