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远山嘱我画出64卦卡片,他试排《归藏》卦序,我在一旁帮忙。其实我不明白阴阳爻组成卦象的原理,不知如何排序,完全小白一枚。
有些读者觉得《伏羲之道》过于浓缩,尤其是陶器纹样和卦象,得不断对照图文,一不留神就忽略了重要线索。我也有同样感受,当时就建议远山增加些常识,让细节更丰满些,他未予采纳。
我明白他的苦衷。《伏羲之道》、《玉器之道》涉及内容极为庞杂,远山根本无暇顾及常识普及,论证也只能提纲挈领。如果为求周全而事无巨细详解,每一章都能写成一本巨书,这将导致“计划癖”的远山无法完成预定的写作计划。1992年,远山已经写出了哲学总论《三指论》的大纲,预定为毕生写作的最终目标。伏羲学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加塞产物,他深知以一己之力无法完成如此浩大工程,只能提出研究方法,搭好总体框架,留待后来者深耕细作,逐步完善。浓缩过滤掉的常识与论证细节,只好由读者自行脑补了。而我得益于近水楼台,每有不懂便问,一问便搔到他痒处,啰里八嗦从A说到Z,每个小问题都长在他大脑的进化树上,无数序列、分层、节点,来龙去脉,听到我犯晕,还追着我说不停,完全不像他精简的写作风格。本文把我得之于远山的十之一二,写给像我一样小白又好奇的读者随便看看,或能消除对64卦的畏惧,脱敏高度浓缩的远山伏羲学。非小白或笃信《周易》者,不妨至此打住。
远山推排《归藏》卦序,依据只有南宋朱元升提到的“首坤、乾,终比、剥”,即第一、二卦为坤
、乾
,最后两卦为比
、剥
。远山受此启发,却未完全采用。
他说“归藏”两字,均为北半球视点,观测点是伏羲族所在黄河流域的北纬35°左右。“归”言太阳向北回归线北归,“藏”言太阳向南回归线南藏。太阳到达南回归线时,北半球时值冬至,对应坤卦
,旧回归年结束。因此坤卦
应为最后一卦,首卦是接着坤卦
之后的一卦。
终卦衔接始卦,就像巴赫的“无限升高的卡农”,《庄子》对此也有描述,《大宗师》谓之“返复终始,不知端倪”,《寓言》谓之“始卒若环”,《天运》描述音乐《咸池》,也谓之“其卒无尾,其始无首”。其实并非无首无尾,而是首尾无缝衔接如圆环,浑然一体。
远山破解了卦象中阴阳爻的真实含义:阳爻多少代表太阳的位置,太阳越往北归,正午圭影越短,所以卦象中阳爻越多,阴爻越少;阴爻多少代表正午圭影的长短,太阳越往南藏,正午圭影越长,所以卦象中阴爻越多,阳爻越少。看似极简的阴爻(⚋)、阳爻(⚊),爻动模拟太阳的北归与南藏,极其形象传神,比文字描述简明多了。
同时,识卦要先识爻,六爻顺序由下往上。比如复卦
是第一爻一阳在下,剥卦
是第六爻一阳在上。都是一阳五阴,表明太阳所在纬度相同,但复卦
一阳是北归途中的太阳位置,剥卦
一阳是南藏途中的太阳位置,两者阴阳消息不同。
▲张远山:连山归藏原理图(陈林群绘)
上半年太阳逐渐北归,卦象中的阳爻就逐渐增加上行,依次消去阴爻,称为“阳消阴”;下半年太阳南藏,卦象中的阴爻就逐渐增加上行,依次息去阳爻,称为“阴息阳”,合起来便是“消息”一词的词源,12消息卦即由此得名。
远山所言“阳消阴息”,与传统易学所言“阳息阴消”,刚好颠倒,理由很简单,冬至是旧回归年的终点,紧接着便是新回归年的开始,阳爻重新启动消阴历程。因此,太阳“北归”消阴在先,太阳“南藏”息阳在后,合词“消息”,必须是先消后息。很多合词,前后颠倒意思不变,如觉察与察觉、代替与替代、忌妒与妒忌等等,“消息”却不能颠倒为“息消”。
明白了数爻方向,以及阴阳爻的天象含义,就会读卦了。如“邵雍先天64卦方圆图”,视点须在圆内,顺着文字方向由内往外转着圈看。而“孟喜双圈卦序圆图”,视点须在圆外,跟着文字方向从外往里转着圈看。尽管会读卦了,但这两个卦序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理解,看了解释还是懵圈。
▲邵雍先天64卦方圆图(陈林群绘)
▲孟喜双圈卦序圆图(张远山复原,陈林群绘)
12消息卦是远山破解64卦、太极图之关系的密钥。我按远山授意画出“十二消息卦生成太极图”,瞬间从山木呆成木鸡。当时的第一感觉是:会不会是巧合?12消息卦的阴阳爻转换为黑白色,竟然就是太极图?
▲张远山:十二消息卦生成太极图
▲伏羲十二消息卦太极图(陈林群绘)
卦象包围六个同心圆,平均划分为12份,对应12消息卦,每份六格代表六爻;卦象依文字方向由下往上数爻,同心圆六格从圆外往圆心,分别对应一爻至六爻;阳爻转为白色,阴爻转为黑色,如复卦第一爻为阳,同心圆最外一格就填白色。这个象数版简约太极图,阴阳鱼边缘尚不圆润,还缺少阴阳鱼眼,但卦象转换为太极图的关系一目了然。
再简约到八卦、四卦复卦中卦象组合,仍然保存了太极图的阴阳消息,对应分毫不差的四时八节:春夏二季渐暖,白色阳爻渐多;秋冬二季渐冷,黑色阴爻渐多。卦象与太极图全都对号入座,肯定不是巧合,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卦象是天象的象数化,太极是卦象的图案化。
▲伏羲先天八卦太极图
▲一年四象太极图(陈林群绘)
解秘后的太极图不再神秘,然而更富魅力。倘以为我们祖先画的无数“图”,仅仅是表达审美的美术,或者表达信仰的图腾,那就过于轻慢了祖先的智慧。只有摒弃自以为是的现代人优越感,“如婴儿之未孩”,复归祖先的图像思维,方有可能破解包括刻画符号、彩陶纹样、玉器纹样、青铜纹样、河图、洛书、山海图等在内的一切古图,也才可能更准确理解《老子》、《庄子》、《山海经》、《天问》、《黑暗传》甚至《周易》等与上古图像密切相关的文字作品。因为文字不会一夕之间诞生,诸子百家的哲学高峰,更不可能毫无铺垫地一蹴而就。
远山认定64卦是伏羲族观测天象的产物,必有一定规律,包括阴阳变化规律、爻动变化规律等等。他根据立圭测影原理,以及各种文献记载,尤其是包含大量古代天文历法内容,历来不被重视的“纬书”,从中归纳出若干排序规则,便按预设规则推排。
首卦为复卦
。源于终卦坤
底部一阴爻被一阳爻所消,谓之“一阳来复”,形象地标示了冬至太阳南藏到底后,从南回归线开始北归生阳,新一轮“归藏”起始。朱元升所记“首坤乾”,很不合理,不仅因为坤卦是太阳回归年的终点,还因为极阴坤卦
之后,接极阳乾卦
,大阴大阳,大起大落,缺少过渡,不符合天象、气候的渐变逻辑。
“一阳来复”之复卦
,如云散日出,让我顿时开窍,明白了卦是什么。且联想到文子说的“周而复始”、老子说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等等,应当都与复卦有关。天道循环往复,周行不殆,地道人道“乘云气,骑日月”,乘成以随天道,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同样循环往复。老子五千言,一言以蔽之:人法天道;庄子反复强调“以天为父”、“以天为师”、“和以天倪”。老庄道家所尊之道,均为伏羲天道。
64卦分成阳仪阴仪各半,阳仪32卦是阳消阴,阴仪32卦是阴息阳。除纯阴坤纯阳乾外的10个消息卦,又各自领衔自己的阵营,如一阳复卦
领衔一阳卦,二阳临卦
领衔二阳卦……
一阳总共三卦,爻动规则简单,一阳逐阶上动:复卦
↗师卦
↗谦卦
;二阳及二阳以上卦象,爻动规则是各阳爻依次轮流上动。以临卦
为例复卦中卦象组合,底部二阳中,在上位者为第一阳,即复卦
底部这一阳;在下位者为第二阳,由复卦
一阳下再生一阳所得,表明太阳北归又进一阶,而正午圭影从五阴缩减为四阴;临卦
二阳爻动步骤为:二位第一阳先上动一位,生成明夷
,接着明夷
一位第二阳上动一位,生成升
……,直至六阳乾
止,走完阳仪32卦,开启阴仪32卦。阴仪爻动、进阶方式同阳仪,只是阳爻上动改为下动,演绎太阳南藏而下。
布卦当时,我想当然以为,接着一阳复卦
的是二阳临卦
,其实没那么简单。远山解释说,一阳来复后,不是马上转二阳。太阳北归是渐进过程,所以复卦
底部一阳先上动到第二爻为师卦
,再上动到第三爻为谦卦
,阳仪的一阳三卦全部排完,才接二阳临卦
,演示太阳位置又北进一阶。正所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虽然事先设定了布卦规则,远山仍推排了三天。有6卦不能按既定规则排进64卦中,必须新增布卦的补充规则,比如避让规则、跳跃规则等等。远山思前想后,为补充规则找到了合理解释。
开始我并不认同,死脑筋加强迫症的我,便又画了一套64卦,独自推排,想再找找有没有更纯粹的布卦逻辑。我总觉得,同一个系统中,用复合规则推演,有“总有理”的嫌疑,从形式逻辑上讲不通。我自以为自己的思维还算偏于逻辑性,好歹大学逻辑课程考试得了优,还曾教过法律逻辑。但我趴在地上一整天,毫无结果,相当崩溃。这时才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如果存在单一逻辑,孟喜、京房、陈抟、邵雍早想到了,远山当然也会想到,还能轮到我来苦思冥想?何况形式逻辑还存在“悖论”,过于看重能指的形式完美,忽略真实“受指”的实际情况,能指是符合逻辑了,但“所指”就可能混乱不明。
这让我想起埃舍尔的《解放》,早年读过的《GEB:一条永恒的金带》中说:“从画面中可以看到规则图形与不规则图形(飞鸟)之间的奇妙对比,在两者之间有一个花哨的过渡区域。如果把现实世界比作自由飞翔的鸟儿,把形式系统比作规则图形,那么这些鸟儿真的能受形式系统规则的约束?是否在现实世界与形式系统之间也存在一个奇妙的过渡区域呢?”
当时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现在我相信,现实世界与形式系统之间,一定存在这个过渡区域。
▲埃舍尔:解放
埃舍尔借此画表达的意思是,脱离了形式羁绊的鸟儿,得到了解放与自由。而用远山《三指论》来解释:形式系统就是能指(图下方三角形),现实世界就是受指(图上方飞鸟),中间花哨的过渡区域,就是所指。脱离了“受指”的“能指”表达,其“所指”往往花里胡哨,与受指飞鸟、能指三角,都处于类与不类之间。事实上,任何形式系统都是相对固定和封闭的(正如历法),现实世界却时刻在变化(正如天象),两者之间很难做到拷贝不走样。
如此再仔细回味远山的解释,觉得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了。卦象变化源于天象变化,天象变化本来就非单一逻辑:地球不是太极图那样的正圆,其它星球亦如此,还有地轴倾斜、万有引力等各种因素,导致天象的运行轨迹,并不像人为的形式体系那样循规蹈矩,方正周圆,而是多重逻辑纠缠,相互作用,结果就像数学中的π,有永无止尽的余数。
准确地说,远山《归藏》卦序中不能按规则排序的,只有蛊卦
,位于“《归藏》64卦卦序图”的西北方位,随
与未济
之间。
西北方位给了远山启发,他在《伏羲之道》中例举了关于西北“不周”的各种文献加以论证,我对《山海经》的描述兴趣盎然。前后出现两次,分别在《西山经》:“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归藏》64卦卦序图
(单圈,陈林群2018年10月1日绘)
《山海经》不周山的方位,与远山所排《归藏》64卦卦序圆图中蛊卦的位置相同,难道又是巧合?不周山真是一座山吗?《大荒西经》的描述让我疑惑,世上有哪座山是“合”的?“合”的山长什么样?有人注释说:“因为这座山的形状有缺而不周全的地方,所以叫不周山。”我真的想象不出形状不缺而周全的山会是什么样。自然形成的山,刀削斧劈,形状“有缺”,太正常不过了,甚至不缺无以成山,就成高原了。我倒是觉得,《大荒西经》“不合”、“不周”的描述,拿来比况蛊卦
在《归藏》64卦圆图的情形,真是非常贴切:蛊卦
可解析为八经卦之上艮☶下巽☴,艮代表山,巽代表风;不周,意为不合,并非山有缺而不合,而是蛊卦
此山☶不合于前后卦象,无法由前一卦推导而出。其卦名曰“蛊”,正是此意。蛊卦
虽与前后卦构不成逻辑关系而不合,倒符合天象“不周”的运行轨迹。《大荒西经》描述的莫非就是后世失传的《归藏》卦序图?
《楚辞·天问》也提到“西北”,且有“不合”之意:“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辟启即开启,即“不合”;“何气”之气应指风,即巽☴。“西北辟启”、“日安不到”,说的应该就是《淮南子·天文训》的“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朱熹《楚辞集注》解说道:“夫日光弥天,其行匝地,固无不到之处,此章所问,尤是儿戏之谈,不足答也。”仿佛很有理,可屈原难道不明白日光“无不到之处”?若是儿戏之谈,何必理直气壮地“问天”?
我更愿意相信无名氏的说法,以为更接近《山海经》、《天问》、《淮南子》本意。《诗纬·含神雾》说:“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消息,故有龙衔火精,以往照天门中。”(《山海经·大荒北经》郭璞注引)“不合”、“不周”,原来就是“无有阴阳消息”。西北之蛊卦,无法由相邻卦象爻动生成,不知其为阳消阴还是阴息阳,不正是“无有阴阳消息”?
我由此想到怪圈、悖论,以及数学家、逻辑学家哥德尔的“不完全性定理”:“任何封闭的形式体系,至少有一个命题在体系内部不可证明,因此任何封闭的形式体系都是不完全的。”蛊卦
或许就是64卦封闭体系中,无法在体系内部得到证明的一卦,也是我最终放弃自己的形式逻辑成见,相信远山所作解释的原因。同时,也因为此“不周”,让我更信服于我们祖先的科学精神,他们没有用“周全”的人道谎言,去篡改真实“有缺”、“不合”的天道受指,从而最大限度地接近了天道。
▲张远山伏羲初始卦序图:
神农归藏历分卦值日图
(双圈,旦暮之遇绘)
2018年9月初稿,10月13日定稿
《玉器之道:解密中国文明的源代码》
张远山著
中华书局2018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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